1
七月,麦子熟了。
拎起镰刀弯下腰,揽过麦子一使劲,一把麦子就收了回来。回头放麦再转身,一步一揽麦,一镰一收割,辛苦一季的庄稼算是有了收获。割完一垄地,抬头擦擦汗,天是溽热的,眼是纯净的,心是轻盈的,左左右右的玉米、黄豆、向日葵也是欢欣的。走到田埂边坐下缓一缓,喝一口浓茶,吃几块西瓜,收获的滋味欢欢快快。再看邻家田地里收麦子的几个人,还在挪动着身影割个不停,便站起身来,朝手心里吐一口,拎起镰刀弯下腰身继续割。
小暑日,熟了的麦子就要黄一片割一片,就得抓紧了日子收麦子。
之前的连绵雨已把一庄子人的心都下疯了,天天听着雨、看着云,心里盼着雨赶快停下来,别让几场场不停息的雨把麦子打趴,麦粒打散,让从春到夏的耕耘白瞎了。一群群的喜鹊冒着细雨飞来飞去,望着田地干着急。从夏至日开始,父亲母亲就计划着收麦子。先是把家里的粮房清理腾空,把门口的粮场打扫干净,再天天从一块田地走到另一块田地,端详庄稼的生长样、成熟样。等安抚好玉米、水稻、西瓜地里的事情后,再腾出手摘下发锈的镰刀磨磨,找出老鼠嗑了洞的粮袋补补。其间,边下地干活,边招呼几家邻居并工收麦打场。
几家子人合起来,再苦的累活也能干完。从一块田到两块地,从村东到村西,一庄子人集合起来趁着天晴、冒着溽热,从早到晚忙个不停。就连家里的牛马驴骡也铆足了劲,驾着板车冒着天热来回跑。一个麦收时节,一庄子动弹起来,一片大地也动弹起来。等收完地里的麦子,就地打捆、运回粮场、码垛打场,把一袋袋金黄饱满的麦子收回家后,一家人的心才算定了下来,一个村庄也就安静了下来。心一定,小暑时节的溽热不再热,纷繁的忙碌不再忙。一家家的院子传出阵阵欢声笑语,一声声的季节之音穿透田野。抬头看看夕阳,庄户人都知道,绿了的田野就是自己耕耘流汗结出的果,熟了的庄稼就是土地赐给自己的福。
望着颗粒归仓的麦子,七月不流火,小暑不暑热。
2
几十年前,眼前的荒漠还是一连串明晃晃的流沙,一有风,随时扬起的沙可以把眼睛迷住,也可以把路途丢失。现在,一丛丛的猫头刺、沙冬青、沙打旺、红柳林团团簇簇抱紧一个个沙丘,丛生劲长成高低不等的绿团。远处,原先沙漠晃动的地方成了一幅幅宽展怡人的草坡,连绵浩荡地把沙丘掩盖,把心里最不舒服的印记抹去。荒漠变成了草原,眼睛是舒服的,心情是粗犷的,连说话间的神情都是舒畅的。站在马家墙框子的一处草坡上朝远看,沙丘间闪出的大南湖正用一面面镜子般的湖水把绿色缀连。近处,大批的豆娘脱掉茧子,靛蓝靛蓝地飞舞在丛草间。它们密密麻麻地抖飞在眼前的黄花绿草间,时而静静地停在半空中,时而静伏在黄花上,时而掉头隐没在微风里。
一个宁静的正晌午,因为豆娘的飞舞,突然有了更多的怦然心动,也有了更多的憧憬愉悦。
日子朝前几十年,脚下的马家墙框子流沙晃动。一些流沙跟在房子后面,趁着房子不注意,慢慢顺着后墙爬上房顶。一个被风吹迷路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返的时候,一不小心一脚踏空,从另一侧的房顶上掉了下来。幸好院子里也刮来一些沙子,踏空的汉子没有被摔着。沙子把房子、院子、羊圈、栅栏随便掩埋是常事儿,把一条条通往外面的路途随便压住也是常事儿,风停下来看不见什么绿草绿树更是常事儿。
现在,昔日的沙丘间冒出了水,一寸寸的草顺着沙坡朝上爬,豆娘也贴着地面伏成一大群,连消失多年的遗鸥也站在大南湖的水岛浅滩上安家落户。眼里的情境装着自然生灵相伴相随的寻觅与探索,装着时光流转里的自然幸福与美满,更盛着世间万物寻常日子里驰而不息的变幻与今昔。
风轻轻地吹,云淡淡地飘,遗鸥振动着翅膀快意地穿梭。偶有几只飞离湖心岛,把自己静静停歇在半空或湖面,静静伸出黑色的头颅环视周围。一群鸟的到来让荒漠顿感新奇,也让大地的曲子曼妙绵延。夏日里的荒漠溽热而不腥风,干燥而不焦渴。再望望马家墙框子,散落的村庄早已成为记忆,取而代之的是人来人往后的残留故事。
遗鸥归来,失落的心灵再度欢欣。
3
雨下个不停,几乎要把走过的路全部封堵。
一只小灰狼蹲伏在山脚下,见我走了过来,就从路边走过来,友好地伸出前爪向我示好。我蹲下身子轻抚它,它浑身湿漉,眼泪汪汪,闪出忧郁。我知道,雨中的它需要一份温暖、一份抚慰。可现在,我只能轻轻抚摸它,让它暂时地摆脱忧伤,重新站立起来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。一只云雀从我的头顶飞过去,轻轻落在对面池塘边的石头上,左顾右盼地盯着我出神。它往前跳一步,便回过头望一望我,然后又转过头朝池塘中跳去。我静静站在一棵树下,细细观察云雀的样子,才发现一只鸟儿的纯净竟是人鸟相对时心灵触动。
沐着黄昏夜雨继续行走,微风吹拂,神经清醒。庄稼地里的玉米趁势劲长,开盘的向日葵清香泌人,满地的西瓜沐着黄昏细雨加紧成熟。细细的风一遍遍抚摸满田野里的庄稼,也一遍遍地抚摸每一个伸展的梦。在接下来的夜里,躺下去的身子将会一分为二,一半被风吹着,肌肤清莹;一半被热烘烤着,汗渗脊背。睡着了的身体拥抱着灵魂,生怕被一股莫名的风吹走。就像一棵茁壮的树,用根死死抠住大地,不让四处吹来的风把树上的叶子带走。
这是三伏天溽热间隙里的一次意外细雨。庄稼地里,该是谁的庄稼就该谁收,该是谁的粮食就该谁有,可千万不能随便扔了自己的镰刀,任由别人把地里的麦子割走。白天里,一大群的麻雀扑进庄稼地里欢快地啄食草丛间的虫子,一大堆的青蛙蹲在荷花叶里鸣叫不停,一大片的蜻蜓立在空中交相飞舞。偏过头看看天空,许多落在大地上的阳光已经长成了挺立的树、碧绿的草、盛开的花。它们参差不齐地朝着天空张望,希望空旷的天空都把它们重新拉回。季节里照射出来的缕缕阳光已经把大地走了个遍。它们欢欣喜悦地从春走到夏,从秋走到冬,几乎把一路照射的力气全面洒到大地上,让大地迎着阳光不断承受。
小暑已到来,就让汗水再流流。(史振亚)